传说中的“蓝月亮”很是神奇，我觉得月亮怎么会有颜色呢？月亮又何尝在乎自己的颜色？它不过是反射着太阳的光，偶然穿过大气层的尘埃，便显出这般异色来。人们却要从中读出命运、爱情或是转机，他们总爱赋予罕见之物以特殊意义，到头来却发现，连这意义本身也是自己虚构的。我向来不信“蓝月亮”这些说法，但此刻却觉得这蓝光格外刺眼，仿佛要照进人的心里去。

祖母又在咳嗽了。那声音从大杨树下传来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。我起身，倒了杯温水走过去。院子里那棵老杨树在蓝月光下投下消瘦的影子，像一只伸向天空的枯手。她蜷缩在藤椅上，脸色好似比月光还要惨白，她一天天消瘦下去，好似形销骨立，只剩下一把骨头。窗外的月亮蓝莹莹的，照着她凹陷的脸颊。“什么是蓝月亮啊？”祖母把剥好的栗子放在我手心：“就是月亮穿上了一件蓝衣裳。老辈人说，秋天的蓝月亮能照见思念的人。”栗子的甜香在唇齿间化开，我蹲在她脚边，看她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慢剥着栗子壳。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，指节却因为常年的风湿而微微变形。“月亮蓝了，人就老了。”祖母常这样说。我那时不解其意，只觉得月亮蓝得好看，人老了有什么相干。如今想来，她大约是在说，人活到某个年岁，看什么都带着一层自己的颜色了。

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，在祖母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，使她看起来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。我那时还很年幼，常常趴在她膝上，听她讲那些陈年旧事。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字字分明，仿佛每个字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，带着风尘与沧桑。“你知道为什么老人喜欢回忆吗？”太奶奶曾这样问我，不等我回答，她自己接了话，“因为前头没什么可看的了，后头倒还长着呢。”然而以后我才明白，人总是善于遗忘的，尤其是那些曾经以为会铭记一生的事。

我站在老院子里，看着落叶在月光下翩翩起舞。风里似乎还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，耳边仿佛又响起祖母剥栗子壳时细微的脆响。原来思念也有颜色，就像那年秋天的蓝月亮，温柔地笼罩着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爱与牵挂。槐树的叶子又落了一片，轻轻覆在那张闲置多年的藤椅上。月光依旧，只是再也没有人为我等在廊下，再也没有温热的栗子塞进我手里。

昨夜我又梦见了祖母。她站在蓝月亮下，背对着我。我喊她，她不应。我跑过去想扳过她的肩膀，却摸了个空。醒来时，窗外的月亮正好被云遮住，屋里一片漆黑。我突然明白，我们与逝者之间，永远隔着一轮蓝月亮的距离——看似触手可及，实则遥不可及。祖母的一生，不过是万千普通老人中的一个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。但她教会我，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，看见不平凡的光彩。

明日太阳照常升起，这轮蓝月亮也会被遗忘，直到两三年后再次出现。而那时，看月亮的人又不知换了多少。但蓝月亮终究会消失，而有些人，一旦离去，便再也不会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