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肃泾川县城以西，泾河与江内河在此交汇，形成一片肥沃的三角洲。在这两水环抱之中，一座并不高大的山丘拔地而起，形似一艘停泊的巨舰，这就是回山，又称回中山。这座看似寻常的山峦，承载着中华民族两千多年来对一位女神的集体记忆。据说周穆王西巡时在此与西王母欢宴，临别时依依不舍，频频回首，此山因而得名“回山”。这个浪漫的起源故事，将回山与中华文明早期的帝王巡狩、神人相会的神话紧密相连。

北宋开宝元年（968年），泾川回山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西王母祭祀仪式，自此绵延千年不绝，最终成为泾川县长期流行的一种民俗文化。此民俗文化在漫长农耕生活中形成，以西王母文化为载体，包含历史、宗教、民俗、礼仪、节庆、工艺、技能等诸多文化内容，2008年，泾川“西王母信俗”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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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在回山脚下仰望，王母宫的殿宇层叠而上，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。沿着石阶缓步上行，两侧古柏森森，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年轮上。据《古今图书集成》记载：“回中山，在州西三里，脉自昆仑来，上有王母宫，下临泾水，一名宫山。周穆王、汉武帝尝至此。”寥寥数语，勾勒出这座山的神圣谱系——它被想象为昆仑山脉的延伸，而昆仑，正是《山海经》中西王母的居所。

登上山顶，进入西王母大殿，迎面是一尊雍容华贵、面容慈祥的女神塑像。她头戴金冠，手持玉圭，两侧侍立着白虎使者和青鸟使者。这端庄典雅的形象，与《山海经》中那位“其状如人，豹尾虎齿，善啸，蓬发戴胜”的半人半兽形象相去甚远。然而，正是这种巨大的反差，揭示了西王母形象在中华文明长河中的惊人演变。

在原始神话阶段，西王母是掌管瘟疫和刑杀的凶神，带有明显的图腾崇拜特征。她的“豹尾虎齿”形象，很可能源于西北地区某个以猛兽为图腾的部落酋长。到了《穆天子传》中，她已化身为能歌善舞、情感丰富的贵妇人，与周穆王在瑶池对饮赋诗，完成了从神到人的第一次转变。

汉代是西王母信仰的重要转折点。在《汉武帝内传》中，她成为“年可三十许，修短得中，天姿掩霭，容颜绝世”的美丽女神，并将三千年一熟的蟠桃赐予汉武帝。这一时期，西王母逐渐与长生不老观念结合，成为掌握不死药的生命之神。

道教兴起后，西王母被纳入神仙体系，成为“女仙之首”。唐宋以降，她又进入文学艺术领域，成为杂剧、小说的主人公。明清时期，民间宗教将西王母神格进一步放大，赋予她创世和救世的至上神地位。而在普通百姓心中，她逐渐演变为“王母娘娘”，一位慈母般关怀人间的女神。

这一形象的千年流变，恰如一面多棱镜，折射出中华文明从原始崇拜到宗教建构，从官方祭祀到民间信仰的复杂历程。西王母的每一次“变脸”，都是特定历史时期社会心理、文化需求和信仰模式的反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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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王母宫下行至山麓，便来到传说中的瑶池。西王母瑶池在国内有多处，西王母最大的瑶池是青海湖，最古老的瑶池是德令哈市褡裢湖，最美丽神妙的瑶池是孟达天池，神秘而又海拔最高的瑶池是昆仑河的源头——黑海。而回山南麓的“瑶池”只是由出露的泉水汇成一池碧水，相传它就是西王母举办蟠桃会、大宴群仙的地方。明代建筑“夜月亭”为古泾州八景之一。今日的瑶池，是一处由泉水汇成的清潭，水面倒映着秋日的蓝天白云。池边立着一座牌坊，上有于右任先生题写的“瑶池”二字。与想象中的仙家气象相比，眼前的景致显得朴素了许多。

然而，正是这泓碧波，承载着中国文化史上最动人的神人相会传说。《穆天子传》详细记载了周穆王与西王母在瑶池的宴会：“吉日甲子，天子宾于西王母……乙丑，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。”宴会上，西王母为天子歌曰：“白云在天，山陵自出。道理悠远，山川间之。将子无死，尚复能来。”周穆王答曰：“予还东土，和理诸夏。万民均平，吾顾见汝。比及三年，将复而野。”

这段诗歌唱和，既流露出神人之间的情谊，也暗含着离别的不舍与再会的承诺。唐代诗人李商隐途经泾州时，面对瑶池胜景，写下了那首著名的《瑶池》：“瑶池阿母绮窗开，黄竹歌声动地哀。八骏日行三万里，穆王何事不重来？”

这场著名的相会，究竟有多少历史的真实成分？有学者认为，西王母可能是古代西北地区某个母系氏族部落的女酋长，周穆王的西巡则是中原王朝与西部部落的一次重要外交活动。瑶池相会的神话，或许正是这次历史接触在集体记忆中的诗意转化。

无论真相如何，这个传说已经深深植根于中华文化的土壤中，成为表达离别、相思、承诺与遗憾的文化符号。瑶池不再仅仅是一处地理景观，更是一个文化意象，一个承载着中国人情感模式的精神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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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王母信仰的制度化，始于北宋开宝元年（968年）。当年农历三月二十，泾川回山举行了一场隆重的祭祀仪式。翰林学士陶谷奉宋太祖之命，撰写了《重修王母宫颂》碑文，详细记载了西王母部族的历史及泾川地区的祭祀状况。从此，西王母祭典成为官方认可的礼制活动，绵延千年而不绝。

每年农历三月二十，泾川及周边地区的民众如潮水般涌向王母宫，焚香化表，祈求赐子、祛病、降祥、保平安。陕西、宁夏、河南甚至台湾的信众也不远千里前来参祭。这一天，回山上下香烟缭绕，钟鼓齐鸣，古老的仪式在当代社会依然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。

“西王母信俗”为何能跨越千年而不衰？究其根本，在于她所司掌的职能——长生与子嗣，恰恰对应着人类最根本的生命关切。中华民族自古重视生命的延续，长生不老、子孙兴旺、人生太平是民众最朴素的愿望。西王母信仰正切中了这些集体心理需求，因而获得了广泛的群众基础。

在泾川，“西王母信俗”已经演变为一种综合性的民俗文化。它包含历史记忆、宗教仪式、民间艺术、节庆活动等多重内涵，成为当地民众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。这种信俗不是僵化的教条，而是活态的文化实践，随着时代变迁不断调整形态，却始终保持着核心的精神内核。其所代表的“和平、长寿、美丽、母爱、团圆”等文化理念，与当代社会对和谐、健康、美好生活的追求是相通的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西王母信俗不是僵死的文化遗产，而是可以创造性转化、创新性发展的文化资源。

离开王母宫时，暮色已经降临。回首望去，宫观轮廓在渐暗的天色中若隐若现。想起《穆天子传》中西王母的赠言：“将子无死，尚复能来。”周穆王最终没有归来，但两千多年来，无数信徒、文人、游子却不断来到这座山下，寻找心灵的慰藉、文化的根源。

“西王母信俗”就像回山下的泾河，看似平静的表面下，流淌着千年的文明记忆。站在回山之巅，我们不仅是在眺望地理的风景，也是在凝视时间的深处，在那里，神话与历史交织，信仰与生活融合，构成了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密码。

文/图 奔流新闻·兰州晨报记者 刘小雷